※ 本文為 zbali.bbs. 轉寄自 ptt.cc 更新時間: 2017-05-12 09:06:27
看板 Gossiping
作者 spinbear (死聘貝爾)
標題 [FB] PTT
時間 Fri May 12 08:24:32 2017


FB卦點說明:PTT大神談林奕含事件

FB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PTT.TU/posts/10154855856081137
 

FB內容:

[AI 談林奕含]
昨天到工研院,與院內的人交流,談到現在有資料庫含美國大選的假消息可以訓練AI辨識,有人問能不能用AI分析看林奕含事件,因為數據不夠,沒有本人標ground truth。沒法unsupervised learning,會需要有明白事情的證人來標(指證)。回來看看林奕含的部落格,雖然後來上鎖了,但還是可以找得到原文。至於事實是什麼留給人腦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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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原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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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別人。確切說,是別的小女生。顯然比我小了多年。...鴨蛋臉游離於寤寐,...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
"你是獸的原始。那個夜吞吞過去,天色死魚樣翻白,我決定愛上你,一輩子愛你,上社會新聞,不如演一場不軌悲劇。...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七年知道這叫姦。...與其是學文學的人,不如是文學辜負了我。"
"...有一天他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高廣華蓋的餐廳,培培坐在對面哭,..被流沙沙發吞沒之前她聽清楚了:「愛培培。」愛培培。當然後來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汙的。"
"當年我十七歲,像陳句說的:「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最痛苦的是我的人生就在那裡歪斜、徹底被折斷了。我的人生被搶走了。"
"如果妳知道還有好多小女孩被汙染,過去,未來,或是妳讀到這一行的此刻,妳還會談原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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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文章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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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 2015/7/3
https://web-beta.archive.org/…/yihan28tw…/blog/post/42558737
我休學了。被二一之前,寫信給老師們:「我不能閱讀。聽起來很怪異,但是是事實,非常抱歉。」附上診斷書。老師說診斷書不清不楚,暗示我從哪裡搞來這一張紙。這是中文系超人的浪漫,尼采的超人,不是好萊塢的超人。
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帶了莒哈絲、貝克特、莎士比亞。讀完一排書,還不能出院,只好背十四行詩。經過一首詩,抬頭,鐵欄杆在溫吞走廊上的影子偏斜一些,依舊整齊、平等,像中共文革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照片,模仿死神懷表指針的搖晃。人一死,就不會晚老。
有個病友厭食症。森森整個人像髑髏鑲了眼睛。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著大鑽,一隻戒指在南半球,一隻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為好。沒看過兩隻眼睛如此不相干。她找我,抓我,我總像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
她老把飯菜藏在口腔,進廁所吐掉,總被發現,總被罵。她喜歡偷我的零食,艷色的零食包裝窩在寬綽的粉綠色病袍裡,她像張考卷被螢光筆惡意塗上一槓,遂沒有人在乎原來幾分。看護阿姨罵:「妳哪來的巧克力啊?」她會指著我,枯手指光樣延展,摸我一把,看穿我。我說:「啊,那是我給森森的。」我喜歡讓她偷,不是共謀的快感,或諒人的自滿。喜歡她不垢不淨地指出我,透明手指沾著黑巧克力。在醫院,我們不是女兒,學生,職員,媽媽,而是某種病在某段療程的病患。
她總叫我唸書,自己在旁邊絮叨:「妳好瘦/好漂亮/我想瘦/想漂亮」,莎士比亞是伴唱,或是男人開著電視遮住身下的小女孩。她在莎士比亞裡很安全。她的指頭骨節像電線上有麻雀,高高箍著手指,透白皮膚扯著,可以聽見飢餓的青色小血管被拉緊,一跳一跳吞口水的聲音。偶然看見她脫衣服,上身像木板繃上帆布,平整,無生意,帆布只畫上兩隻小眼睛,油彩也不大方,肚臍是下方一個破孔。顯然畫家窮,畫人臉的順序也怪。藝術往往躲在精神病裡點滴地自殺。一看,強烈地感到:森森活不久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太驚訝或傷心。
她常吵鬧,潑飯盒,米粒天花亂墜,她咆哮:「我要變瘦/變漂亮/變瘦/變漂亮!」像捲錄音帶,齒輪嗤嗤吞吃黑舌頭。被扭打進保護室。我沒有進過保護室,只看過病袍飄飄然裝著森森出來,一時,外頭的燈投入一豎筆光線,蝸房出現一襲平行四邊形的光明,燈光很有慈悲,洩漏,與八卦的意味。保護室的地板,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綠色泡棉,像個好夢。我想過,除了一直摳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裡自殺。或是他們說的,「傷害自己」。
護理師最喜歡對我說:「真乖,又在看書。」森森是不乖的,我是乖的。
精神病院無所謂時間。洗澡超過二十分鐘會紅燈,早餐時間吃早餐,午時吃,晚上吃。甚至有早操,壯麗人聲配著昇平音樂,成群手臂魚嘴開合。有的手矗著毛髮,或云云浮出青筋,或是兩束白骨。像最逼真的共產莊園,但把我們聚集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幻滅。
在院裡整理十萬字的日記:
「你第一次喊我名字,聲音像顏楷那樣筋肉分明,在我背上捺下去。我回家寫下:『一、湯瑪斯曼:像一個金戒掉在銀瓶中。二、張愛玲:房間裡有金粉金沙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買了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昂貴的隱喻──你說,別忘記昆德拉:『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台北總下雨,我像被丟進盆地搖晃、洗滌,你說我『曹衣出水』,而你『吳帶當風』,說:『我們隔了一個朝代啊。』
寺廟裡,露面的楹柱都刻上警句。隸書楷書一個個塊著像燈籠,草書行書一串串流下來像雨。我對忠孝節義沒興趣,說無知是美德,你笑得真開。
談我那湖綠衣服,我鎖骨下的青血管游進湖裡,你說:『妳一身都是風景。』──我非常驚詫,這話多俗!很替你羞慚。
含著鐵湯匙,那味道像有一次睡糊了鉛筆稿。你引《阿房宮賦》:『一日之內,一宮之間,氣候不齊。』汎愛不是這樣的,討厭你的慈悲。手插進口袋,摸到你扯我,掉下來兩顆銅釦,手搓搓它們,直到溫熱,像個永遠輸的賭徒。」
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別人。確切說,是別的小女生。顯然比我小了多年。我在二樓,雨棚如烏雲,遙見你顏楷的步態,她很矮,仰望你,天問一般。我可以看見她的臉,鴨蛋臉游離於寤寐,像還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張望,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恨沒有大喊:快逃啊!
那天起,不能看書了。坐擁我們,如果你與文學切割,承認動物性,或許我會好過一點。但不,你一面唸《詩》,一面插著蒹葭。抽出來,蒹葭沾著白露。白露如落日滿面通紅,夙夜匪懈的白露,時差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有鐘擺夜光著在我體內敲出正午的鐘點,臟腑迷惑,筋膜鼓譟,它們不知道是誰遲到又早退。臟器一個挨著一個,拖累我,錨墜我,把我從七樓公寓的陽台翻覆,潑下去。我的身體裡一定很暗。
多年前遇見你,一開始就談文學,你的臉色早已烏青,鬃毛不再柔亮。而我像摸黑行路,突然陽光刺穿眼皮,像筵席交錯觥籌,智力漸漸褪色。我總紮著精密的馬尾,而你來回看我,像背詩。你說:「看著妳,我希望我全身都是眼睛。」這又是從哪本書裡偷來的?你的偷竊癖為什麼延展到人類?或我是物化了的?溫柔鄉?溫香柔膩、只聽不說、略顯粗蠢、你也不願承認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鄉?一切僅由你的話語和我的文字建構起來,這永不滿足、愈砌愈高、魚齒一般的承諾之大廈啊!
一個季節之後,你對我說了一句話,那話像個剛粉刷、沒有門的房間,牆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進逼、壓縮、一句話圍困我的一生,你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你我當場分別了。當然後來我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說你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原來,玄的是有禮離席,史是你包包裡的小冊子。芬的,郁的,臻的,名字並肩如伍,被紙夾殺,噴發異香。你說書,買斷、說破我們。星期一芬日,星期二芳日,等等,生命如此豐滿、規矩,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你給我什麼,為的是再把它奪走。你拿走什麼,為了高情慷慨地還我。一場只有結局的戲劇
,沒有台詞,因為我從小說上誤會了沉默與理解的關係,而你在別處把口說乾了。甲句子你是否對這誰說過?那那誰呢?乙句子丙句子呢?我像擁有極圈般冷門知識的學者,在永恆的複文本對讀中孤獨得發瘋了。
多年來我書寫那部當代羅莉塔與胡蘭成的故事,像隻中槍卻沒被拾走的動物,寧願被吃,也不願孤單死去。寫文章屏蔽又迴護官能,偉大的心靈圍觀、包庇我的噩夢,抬舉靈魂,希望臭酸肉體雞犬升天。說好聽是淨化,說實在,就是美化。
我寫,我以為這是你從我抽出來,給我以超人的後座力之後,不成文關係及其展開的時間軸上,我唯一擁有權力的時刻。我以為,當我寫下來,這一切就像一本小說一樣可以放下。你是愛情般的死亡。愛情是喻依,死亡是喻體。本來,這社會就是以一個人穿的衣服去裁判一個人的。
像側睡,你形容藍花紋的被子服貼我,「像個倒臥的青花瓶」。如果你的興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一個女生自殺了你就收手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殺當成最偉大的恭維多好。最可怕是揣著學者的身分一面犯罪。學問何辜?書頁多麼清白?
第二次自殺,吞了一百顆普拿疼。十三顆普拿疼會肝中毒,天天害怕殺死自己的人都會留意這些資訊的。那時在台南,急診室只知道洗胃,爸爸查了資料,才急急調來解毒劑。救護車在高速公路啼鳴,北上台北的大學醫院,直推進加護病房,我的背感到醫院地板很平實。為了夾咬血氧的管線,護理師幫我卸指甲油,護理師的手好暖,去光水好冰,想到張愛玲說的:「涼的涼,燙的燙」馬上又想到你說的:「不要讀了,把《茉莉香片》喝掉吧。」那時我不知道,能傷害我的,決不是張愛玲,而是你。問護理師我會死嗎?護理師說怕死為什麼要自殺呢?我回答:「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肝指數降下來那天,爸爸哭了,說他從沒有如此高興自己是醫生。我的心睜眨開來,吃吃流淚。
你明白從鼻胃管灌下一桶活性碳的感覺嗎?活性碳黑得像從一生的所有夜晚中舀出的一個黑夜。你能想像每年每晚做一樣的夢嗎?夢裡只見你的胸膛,浮嵌硃砂痣。沒有情節,第一人稱觀點。痣像顆念珠,念珠突突跳,被撥數,孵熱汗,滴到我嘴裡。我渴到忘記鹹水的滲透壓──化學老師說: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渴,好痛。
這多年,被疾病殺千刀,家庭,朋友,學歷;只剩數學上的一個點容我以足尖立。我把張愛玲、吳爾芙、屈原、司馬遷穿戴一身,無處可去,也無處放得下這些,除了我自己。我像個習慣便當的菁華留到最後的學生。金雞腿躺在光溜溜白紙盒裡,紙盒像口善意棺材,雞腿摸上去甚至有「體溫」。但飯菜不是我吃的,我餓得要死了,你說你吃得多麼乾淨。學問很下飯,但飯是我的,飯即是我。最極致的霸凌是上對下的霸凌,如你說:「不必要又無所謂做的事,才是真正想做的事。」寫文章是我的炸雞腿。現在連雞腿你也要吃掉嗎?
不能閱讀,被二一之後,我把所有關於你的紙燒掉了。第二次住院,帶的一公尺書,撕到碎真累,幸好我對你多得是耐心。書封最難撕。還有你送的書:《傅雷家書》,《沈從文自傳》,等等。還有那封長信,我背抵著門,門縫下生出一隻素白三角,在黑紋地板上變大、變大,像死地活水,淹然百媚——你說:「妳是──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
我蹲在路邊看它們燒,普渡的金爐裡,藍色,偶爾橘色的舌頭向上鶯啼,又鼠竄下去。碎紙從邊緣開始焦灼,鑲上金邊,天使光環侵噬黑字,白紙蜷皺起來,像人類帶著心事入睡。
你說我「小小年紀重鬱症」,是「書看太多,思想太多,身體跟不上」──我現在明白你完全在說自己。我是清真的原始,你是獸的原始。那個夜吞吞過去,天色死魚樣翻白,我決定愛上你,一輩子愛你,上社會新聞,不如演一場不軌悲劇。愛你讓我不那麼悽慘,憤怒的五言絕句拖拉成千字傷懷古詩。我恨我迷信又說嘴:國中開始讀吳爾芙。如果不是逐字引用作主體的材料,鍛造我的尊嚴與慾望,文學也不能讓我墨劓刖宮、笞杖徒流地幻滅。學校老師問我「不能閱讀」是什麼——《左傳》、《史記》、《楚辭》,其實不用寫那麼多,人間與生命的真相或內核只要
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七年知道這叫姦。我夢幻地感到:與其是學文學的人,不如是文學辜負了我。我崇拜《詩》,但不知道蒹葭是這樣用。
森森在我出院後死掉了。電視外,隔著馬賽克,也認出她來。沒有人知道,我每天拉開領口,望下看見乳頭外一圈齒,想沿著齒痕的虛線剪開,把性徵丟掉。就像看著衣架上的湖色洋裝,覺得它依舊是癱瘓在你手上的樣子。森森死了,她是不乖的,我是乖的。我是乖的,因為幻覺不會從眼睛投射出來,播放在建築物的側臉上,因為從小到大,別人遊戲時我總在看書,連在精神病院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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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婚禮 2016/4/6
http://yihan28tw.pixnet.net/blog/post/43627408
話說婚禮 @ YH :: 痞客邦 PIXNET ::
【影片】 我把影片拿掉了。 我真的很討厭記者不過問就擷取的行徑 恨斷章取義,恨標籤 記者大大,你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肖像權嗎? 或是你覺得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是像自助餐一樣任你撿的? 討厭。 我並不勇敢 ...

 
我把影片拿掉了。
我真的很討厭記者不過問就擷取的行徑
恨斷章取義,恨標籤
記者大大,你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肖像權嗎?或是你覺得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是像自助餐一樣任你撿的?
討厭。
我並不勇敢。
說這些話,單是希望婚禮中有我的成分
除了被裝在禮服白紗裡的我之外還有別的我
因為精神疾病,我很長時間脫離人群
我永永遠遠錯過了其他人步出中學教育後走入的金脈
上大學,出社會
習得規矩繩墨,場合的倫理,話語的習俗
你懂嗎?
疾病剝削了我學會在什麼場合該講什麼話的機會
講不是因為勇敢
我講這個跟小嬰兒大便在尿布上遂哭起來是一樣的
我曾經很喜歡世界,生活,命運,神,或無論叫它什麼
但是它不喜歡我這段話背面的主題意識就是我並不勇敢
我真的不懂你們說的勇敢是什麼意思

決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
我只是風吹草低見牛羊
生病這多年,我身上的爛瘡比身體本身還大
我真的一點也不勇敢。
但是,只要多一個人以後看見精神病的社論願意多想一下,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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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寓純愛故事 2015/9/25
https://web-beta.archive.org/…/42884840-%e5%b0%8f%e5%85%ac%…
當年她坐在咖啡廳,咖啡廳正播送他最喜歡的老歌,她不熟習的外省聲口,咖啡桌上擺著化合物分子式,她寫得極工整,看上去,也有一種字正腔圓的意味。太標準了所以聽不懂。標準是什麼?春雨猛烈敲打玻璃窗,像討債。台北只有這酸雨和家鄉是一樣的。古人共嬋娟,而她遙想他的故鄉雨是不是也有榕樹葉的味道,是否在雨中整個台灣才都是故鄉,是否雨是意淫的捷徑。在分子式的邊角寫小說,寫個開頭就流產。無論是寫文章或算化學,人圍著她說些晶瑩剔透的話,泡泡一樣美,泡泡一樣,說破了。讀數理班,爸媽以為寫文章對她有一種私奔的快感,但是爸媽搞錯了。
只有寫出來的東西理解自己,連那些還沒寫的也理解她,靜靜躺著,等她把它們寫出來。
沒隔多久,她大學讀兩個禮拜就休學了──就像住精神病房一樣,不知道還有第二次。關在他那裡的時候沒辦法寫文章,雖然他說想看。後來知道了他那樣說是為了看別的。他出去工作,她就看DVD,一片王家衛看完了再看,連續看上一禮拜,無聊了,才換一片。每次他回來,指節隔著鋼門敲擊她的心臟,在門裡都可以感覺到他的指節弓起來繃緊了,像一個愛漂亮去拉皮的老人,十隻指頭十張臉。開了門,她像一隻滿面通紅的橘子,落下來,打中他。他問她做了什麼,麵線白米的口氣,好像這屋子裡的事情再正常不過。她說:寫文章啊,但是不能看,寫得不好。
每次聽到敲門聲,她都趕緊抽一張帶字的稿紙放在桌上。永遠是同一張,他也從未發現。那張稿紙來來回回被磨掉了字跡,缺曠許多字,整張紙看上去像一個老人毫無羞恥地大張缺牙的嘴,無止無盡地呵欠著。是誰毫無羞恥呢?那時她第一次明白自己也可以是一味蠢下去的人。她從未把他當成一部小說的大綱,就像她寫精神病,卻從未想用精神病交換靈感一樣──幻覺、幻聽、解離、自殺──沒有人數學壞到用這些去交易區區幾十百萬個中文字的。
有時候在屋子裡覺得一定要瘋了。洗手台可以溺,枕頭可以悶,窗簾可以吊,瓷盤可以割。自言自語,跟鏡子說話,常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穿著白衣黑裙制服,伸出指頭,這裡的指尖跟那裡的指尖相吻,一瞬間,鏡子裂出輻射狀的冰紋,雞皮疙瘩爬上她的手臂,然後,鏡子跟疙瘩同時碎在地上。地上影映百千個自己,可是沒有一個她認識。他一回來,只檢查冰箱的酒瓶;她心裡笑:你不如刻個刻度,刻舟求劍吧。他說她發酒瘋。瘋了倒好。
他願意放風之後,她最喜歡的還是去咖啡廳,想到句子就寫,隔天再看,才知道每一句都是對著他說的,各各帶著爪似的問號。特別喜歡放老歌的咖啡廳,一句一句剮剜她,又像脫個精光跟氣氛做愛。他說:「妳有自毀的傾向。」她想奇怪,明明是你毀了我。筆跡總是因為劇烈的戰慄,長長拖拉著。稿紙像一個傷心女人的臉,爬滿融融的下眼線。或者,像一隻黑色小蟲在白牆上撲著翅走走停停,看著看著,卻感覺牠是在自己在身上爬,非常癢。
一出門,她才發現自己喜歡二手菸味,因為二手這詞好。她不抽,有時候買了架在菸灰缸上,看著它啣著螢火,皺著矮下去。現在想想,大概是喜歡看起來有事做,而不是在等人。也喜歡油漆味,恨他不天天搬家。也喜歡聽電鑽,像磨咖啡豆。他問她寫些什麼。她說:「寫你。」他快樂地笑了。無論把他寫得多不堪,只要是寫他就好,她知道。每次他快到了就通電話,知道她不會跑,還是通,出於慈悲。電話的最後他總說:「我愛妳」,談話就結束了。於那三個字有一種汙爛的悵惘。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掛電話。
有一天他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高廣華蓋的餐廳,培培坐在對面哭,第一次看見這人。世世那時是她最好的朋友,陪她來。她嘴裡有許多問題,但是她也不知道問題是什麼,像喉嚨有隻金魚不停地吐氣泡。絨布沙發如流沙,她吃吃陷進去。她突然看見自己赤裸裸的,只穿著雛菊香水,香味散漫出去,味道像身骨透明的白蟻傾巢而出,漸漸噬蝕掉上面的樓層,再噬掉下面的樓層,再漣漪出去,漸漸蝕掉高樓、平房,它們亭亭站著,很耐癢似的,被碎嘴碎嘴吃去,沒頭,然後沒尾。整個城市被吃光了。全世界只剩下她折腰的身體,被隱形的繩索縋在十一層樓高的夜空
中。她要逃避的只是電視機裡購物經理人的聲音。
也會抱怨他完事了總是眼神那麼笨地看著電視嗎?要是他不要那麼笨的眼神,她會諒解的,他知道嗎?被流沙沙發吞沒之前她聽清楚了:「愛培培。」愛培培。當然後來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汙的。
離開,這許多年,她偶爾在叢叢錯錯的樓廈間走,總有一種找掩護的感覺,像個兵。含起眼皮默背自己的日記:「我有什麼期待?我應該有什麼期待?我不應該有什麼期待?我對這些問題的熱情和節制在哪裡?什麼問題是出口就想挽回的?最想挽回的問題是最真心的嗎?」挽回,這麼淺的詞?每天蹲咖啡廳,寫作文給他──幸是在紙上,他不能摀她的口。當然他收不到,她也沒有要寄出。默寫他說過的:「那件白洋裝,澎澎的,可以藏秘密。我知道妳穿衣服是為了我。」他說:「台北高樓大廈太多了。我們只需要一個房間,一扇食雨的窗。」他說:「妳好像一個我的夢境,
從刀子般的月亮那裡掉下來的。」他說:「我之於妳,好像在百貨公司找廁所。處處有指標帶妳走向廁所,但沒有指標帶妳回去原來的地方。妳實在路癡。」他說:「我是犯了佛家的三毒。貪癡妳懂。我嗔的是:有時候想妳,卻正在工作。」他彈奏她的身體,念一百次自己的名字,說:「《博物誌》說,這樣就能蟲一樣永遠鑽進妳心裡。」對,這就是她習慣的、他給她的一千零一夜。只是他離她已經五年了,或是六年,七年,不記得了。
憂鬱症有所謂「禁語」,顧名思義就是不要對憂鬱症患者說的話:比如「加油」,比如「妳不要想太多」,比如「吃藥沒有用,重要的是妳怎麼想」,比如「不可以這個、不可以那個」。奇怪,這些卻是我這多年聽過最多的話。
當年我十七歲,像陳句說的:「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最痛苦的是我的人生就在那裡歪斜、徹底被折斷了。我的人生被搶走了。
別勸我快樂,我只要不會痛苦到想死就夠了。別用清明和氣的生活藍圖餵食我,對不起,我的肚子住滿了心獸,我吃不下,也吃不起。
而妳們呢?妳明白愛比憤怒輕鬆嗎?如果妳知道還有好多小女孩被汙染,過去,未來,或是妳讀到這一行的此刻,妳還會談原諒嗎?
現在,我坐在落地窗內打字,窗戶的臉色漸漸陰沉,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一副失怙的表情,黑夜的傷心事就是被俗濫的比興套住。我可以想像,當我寫完這篇文章,關掉客廳的大燈,黑夜會魚得水般游進來,伸手到每一個它可以觸及的地方。黑暗甚至走得比光更遠。一個晚上可以發生的事真多。黑夜會穿過書架,爬進臥室,大展黑色的薄翅,在被子上婆娑、招搖,黑夜的駝背不是一般的駝,是揹了太多隱形的秘密,釘著黑暗看,會麻麻癢癢,覺得自己也需要抖落一些什麼──比如說,一些自己。如果在臥室的角落留一盞小夜燈,黑夜會蹲下來,用雙手捧著它,像是欲
撲滅而不能,也像在烤暖。一個晚上可以發生的事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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