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少女小圓》（2011）是近年最備受矚目的日本動畫，其受歡迎程度在此我不再多花篇
幅介紹，有興趣的可參閱拙文〈《魔法少女小圓》的成魔之路〉（《文景》2012 年 6 月號
）。《魔法少女小圓》固然屬於「魔法少女系」家族內的作品之一，粗略而言也可歸入《美
少女戰士》的「戰鬥系」族譜內，而且 2004 年的《魔法少女奈葉》更嘗試把魔法少女與高
達戰鬥來一次越界混糅，拓寬了當中的視覺體驗。但從對陰冷世界的反思自省而言，《魔法
少女小圓》的而且確又突破鑽入提升至另一深度。

自從《新世紀福音戰士》（1995）揭示了一代人的家庭羈絆，碇司令及碇真治的控制／被控
制，外在價值／自主價值等命題，已成為日本社會一時一刻的變形縮影。從時序上來說，也
可看成為日本流行文本採取以「無父社會」來處理家庭關係後的控訴轉向，正面把以真治作
為隱喻的下一代怨氣，從動畫的文本帶出親情被私慾凌駕掩蓋後的不可信性，斷然把傳統日
本的家庭頌歌無情戳破。《新世紀福音戰士》是日本動畫中的世代論基石，也主導了一代人
的思維，後來必須在 Post EVA 時代下再尋找重構家族關係的可能性。

 此所以當我們看到是枝裕和在《奇蹟》（2011）中，把維護家庭關係的重任，置於兩名小
學生兄弟身上（航一及龍之介），其實一點也不用奇怪。由上一代的控制蛻化成小飛俠症候
群（Peter Pan syndrome）／無能男（健二），全屬因應社會環境轉變而出現的「產物」。
經濟下滑，上一代再也無力操控現實，而脫序後的年輕父母又不欲重蹈父母的窠臼（長大後
的真治幻化成健二），希望繼續自主人生，於是出現新一代為父母輩收拾殘局的大膽構思，
然而是枝裕和最後突出的正是各代自有所屬的人生──航一放棄許下一家團圓的願，在肯定
「世界」遼闊之餘，又暗地裡與父親重構藕斷絲連的關係，那當然是一種治癒系式的含蓄構
思。

同屬 2011 年的產物，《魔法少女小圓》也沒有迴避家族關係的描摹，主角鹿目圓被設定生
於一家和順安樂的中產家庭，父母角色逆轉，母親詢子是公司高層，而父親知久則成為家庭
主夫，三歲弟弟達也與小圓甚為要好。此設定一早已瓦解了《新世紀福音戰士》建立的雄性
主導思維，而且小圓家中一直崇尚自主，流露關懷得來又開放的正能量。創作團體其實正好
以逆向思考切入家庭軸心，當然動畫中的其他魔法少女不乏家庭關係破碎的成員，最典型的
莫過於佐倉杏子，她父親是牧師，但宣揚信念不為人接受。杏子與丘比（謎樣生物，一直勸
誘適合人選簽下契約成為魔法少女，真實名稱是 incubator，即孵化，屬外星文明產物，為
了避免宇宙熱寂的降臨，開發出把「感情」轉為「能量」的技術，等待收集由「魔法少女」
轉化為「魔女」時釋放的巨大能量）簽下契約來換取父親之受人信奉。這正是《奇蹟》中子
女為父親「還債」的隱喻設定，結果父親得知真相後卻竟然帶了全家自殺，孤獨地剩下來的
杏子自此便成為徹底的利己主義。

杏子的背景正好預告了世代相互介入，乃至為對方處理殘務的不可能性。反過來小圓的家境
則從反面建立出無懈可擊的幻象，然而世代的隔閡並沒有因此而收窄。當小圓在終局前明白
到曉美焰為了拯救自己（她是所有少女中潛質及天分最高的一人，故此丘比不斷積極游說誘
使她簽訂契約），已經多次穿越時間之軸，來嘗試阻止她成為魔法少女，她決定挺身肩負此
重任，且要把所有問題一舉告終（動畫最後兩集因311 地震核災而相隔了一個月才一舉播出
，續播時甚至以全版報紙廣告作宣傳）。有趣的是，編劇虛淵玄卻來一次家庭關係的逆向描
寫，本來小圓母親詢子是一自我且行事風格不拘小節的率性女子，她的工作乃至日常處事本
來在動畫中一直以留白方式處理，這其實也是流行文本一貫經父母輩背景的常態，把人生煩
惱細節隱而不論，而把心理描寫的重心放在子女角色身上。可是這次《魔法少女小圓》卻反
其道而行，把作為母親的詢子對小圓日常舉動的異變憂慮，逐步深化交代。在第十一集中，
因為美樹沙耶香及佐倉杏子的離世，在學校惹一陣騷動，詢子直覺小圓知道原委，女兒卻甚
麼也不說。在與小圓學校老師的舊友把酒談心的一刻，一向剛強好性的詢子也流露軟弱一面
，認為自己對小圓心中黑洞一無所知是母親失格的表現。我想指出這正是一種百分百的

 Post EVA 時代重構家庭關係的思維顯影，過去謎樣陰影一向置於上一代，現在則逆向設於
子女身上，但方法又非以「傳統」的閃爍其言處理（如《新世紀福士戰士》中碇司令夫婦的
斷續碎片式構風格），而是向觀眾坦呈子女背負沉重痛苦的心理壓力，只不過父母無由得之
。詢子最觸動人心的一句對白是：自己對一切好像無能為力，實在很難受。而此正是 Post
EVA 時代下，一種「他朝君體也相同」的變奏宣言。

 當然《魔法少女小圓》的家庭主調仍是協力互助，所以當小圓在風暴降臨之際，決定要簽
下契約去與曉美焰並肩作戰對付「魔女之夜」──拯救朋友、家人乃至地球的一切，她與母
親的離別正是最動人的一刻。詢子對小圓的不辭而別極其不安，小圓反過來提醒母親一直把
自己教導撫育成不說謊不胡來的乖孩子，那麼可以信任自己嗎？所謂信任小圓，也即是信任
詢子自己的選擇──肯定過去的養育方式，回歸原點對人與人之間重構信心，尤其在血緣的
羈絆下，更加突顯出無條件的重要性。虛淵若要明示的乃家庭崩壞的缺失，在過去固然長期
籠罩波及日本社會，然而現實中的解讀往往把病變因由歸咎於外在環境的變化，導致人心出
現異化──家庭不全（父親時常因工作應酬外在）乃至其他紛擾，好像均與現實生活條件有
息息相關的連繫。但小圓的家庭設定，正好反襯出即使一切完好無缺，乃至理性開明至為人
羨慕的地步，兩代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奇蹟》隔閡無論如何不可能消失，相處之道僅在
乎彼此的信任，而此乃由信任自己的選擇開始。

我想指出《魔法少女小圓》的重要性，是一齣 Post EVA 時代下回應意識極為強烈的動畫。
在關鍵的第十集中，名為「再也不依靠任何人」，了對日本社會乃至 311 事件的有趣對照
。當中披露重要的時間之謎，原來曉美焰一早跟從小圓等一眾魔法少女對抗魔女，但因為自
卑羞怯，只能袖手旁觀，結果在眾人戰死之際，她毅然訂下契約，好讓自己可出入於時間之
環，回到過去再去改變大家的人生。可是在歷劫循環後（動畫版中交代最少已經歷四次輪迴
），現實並沒有多大改變，每一次一眾魔法少女同樣戰死，而她也認識到自己能力的局限，
於是把目標鎖定在僅保護小圓，阻止她去簽契約一事上。然而代價就是日趨冷漠，為其他魔
法少女所誤解，被迫把真正的感情抑壓深藏。

正如山川賢一在〈成熟的樊籠──《魔法少女小圓》論〉（株式會社電影旬報社，2011 年
 8 月初版）所云，時間之環在文本中正是把宿命論的世界觀形象化表現出來的工具，而最
大功能就透過丘比之口道破：每一次投入輪迴，正是抱持希望去改變世界乃至歷史的勇敢決
定，然而每次卻帶來更大震撼程度的絕望，於是整個時間之環的觀念就是在絕望與希望互相
轉移的基礎下構成。

此所以小圓最後訂約願望：「將所有的宇宙，過去與未來所有的魔女，在誕生前親手消滅」
，文本上就是一次宇宙重組的過程，隱喻上來說就是希望把一切羈絆推倒重來的期盼。在各
個魔法少女用盡不同的方法，去救親人、朋友乃至宏觀指涉的世界，到頭來均只落得互相傷
害而全毀的結局，究竟有沒有辦法逃出這種人生宿命的循環？

小圓的契約當然是一個願景，第十二集也暗示了前事始終不可能悉數抹掉（曉美焰仍可聽到
小圓在耳邊的聲音、詢子好像隱約存有對小圓的記憶及感覺，而弟弟達也則仍能畫出小圓來
，不過父母認為是他空想出來的），但已清晰展現出一種想重啟新世代的視野及魄力。動畫
以此為界，當然一切仍可等待劇場版的出現以觀察後續的變化。